啟功(1912—2005年),自稱姓啟名功,字元白,也作元伯,號堅凈翁,北京市人。
啟功幼年時看到祖父書案邊墻上掛有大幅山水,又見其在扇面上幾筆畫成竹石,感到非常奇妙,便產生做一個畫家的愿望。經長親帶領,拜賈羲民先生學畫。賈先生博通畫史,對于書畫鑒賞也極有素養,見解卓識。他常帶啟功到故宮博物院看陳列的古代書畫,有時還和一些朋友隨看隨加評論,這些活動使啟功深受啟迪和教育。啟功想多學些繪畫技巧,賈先生又將他介紹給吳鏡汀先生。吳先生教授畫法極為耐心,絕不籠統空談,而是專門把關鍵的竅門指出,使啟功長進很快。一次,一位長親命啟功畫一幅畫,說要裝裱后掛起,但長親又說:“畫完后不要落款,請你的老師落款。”這番話給他很大刺激,從此發憤練字。
匯文中學畢業時,戴遂之又張羅著送啟功進入燕京大學深造。20來歲的啟功已有了自己的判斷能力,想恩師供他上學,可他母親和一個沒有出嫁的姑姑誰管呢?于是他央求戴遂之謀個職業。戴遂之挑出啟功寫得最好的作文和書法去拜訪自己的學弟傅增湘。不巧的是傅增湘外出未歸,戴遂之只得手書短札,留下了啟功的作文和書法。傅增湘讀了幾篇啟功的作文,特別欣賞他的才華。第二天見到啟功,對其相貌舉止更是喜歡,深思熟慮后將啟功介紹給了自己的好友——時任輔仁大學校長的陳垣。
身兼教育家和學者的陳垣愛才,他看了作文和書法后說不錯,但沒有馬上應承錄用,讓啟功以《試論當今教育存在的問題和解決方法》為題再寫篇文章,約定三日后交稿。這應該是教育總長騁任大學校長或大學校長騁任教務主任時的考題,可少年老成的啟功回家后即根據從報刊雜志讀到的時政評論和自己的切身感受動筆寫了起來。文章自然得到了陳垣的賞識,于是將其安排到輔仁大學附中任國文教員。
輔仁大學附中的教師大都畢業于名牌大學,得知啟功的學歷僅為中學肄業后對他非常排斥,附中校長無奈只得將其辭退。陳垣關切道:“既然中學教師當不成,也不要灰心。只要努力,今后出路一定會有的。”至1935年,啟功的書法繪畫和文章在社會上漸漸小有名聲。經陳垣再次介紹,啟功站到了輔仁大學美術系的講壇。盡管他教學有方,且深受學生愛戴,可分管美術系的副校長還是借口啟功“學歷不夠”,又一次將他辭退。陳垣約談啟功,見其第二次被炒魷魚后沒有怨天尤人,便鼓勵他苦讀苦習,用實力和成果來彌補沒有文憑的短板。陳垣與啟功約定,今后凡研究任何課題,寫成的論文先要讓其過目,并指出沒有經過學院深造的人切忌做學問時沾染上江湖習氣。陳垣語重心長的一番談話深深觸動了啟功心靈深處的那根情感之弦。
啟功又臥薪嘗膽苦學了三年,1938年秋季開學時,古道熱腸的陳垣第三次介紹他到輔仁大學任國文系講師。這次啟功才算站穩了講臺,而且一干就是一輩子。啟功不負師望,苦心孤詣,博學精進,一心教書治學,最后成為著名的教育家、國學大師、古典文獻學家、書畫家、文物鑒定家、詩人。啟功的大放異彩,陳垣有點石成金之功。啟功曾深情地說:“恩師陳垣這個‘恩’字,不是普通恩惠之恩,而是再造我的思想和知識的恩誼之恩!”
陳云浩、戴遂之和陳垣如接力賽選手一般,在啟功成長的道路上將其扶上馬并送一程。此外,在啟功的生活中還有三位偉大的女性在默默地起著不可替代的作用。其一是母親克連珍,其二是啟功的姑姑恒季華,其三是夫人章寶琛。章寶琛不通文墨,但自她來到啟功家后,任勞任怨,再不要啟功為家事操心,使啟功對她由同情逐漸轉化為愛情了。
1957年反右運動開始,潛心研習書畫的啟功也在劫難逃。章寶琛勸啟功埋頭寫作多書多畫,還賣了首飾,換了錢給啟功買參考書用。期間啟功被拘留審查,幸虧章寶琛有見識也有膽量,她早把家里一切“犯禁”的東西和啟功所有的字畫書稿,統統包裝嚴實埋藏好。1975年章寶琛病危,在彌留之際拉著啟功的手,指點了她埋藏書畫文稿之處。日后啟功找出來一看,自己多年嘔心瀝血所作的書畫文稿,是用一層又一層的油紙外套塑料膜包裹好的,一張也沒壞!章寶琛的膽大心細為啟功,也為中華民族保留了一批珍貴的墨寶。
小乘巷是北京城里多如牛毛的小胡同之一。1958年,時為大學副教授的啟功與章寶琛因居之不易,只好投奔到了妻弟位于小乘巷的一間陋室里。此后的二十余年間,這間小屋就像一把漏雨的傘一般為啟功遮擋了凄風苦雨。啟功曾用過一方“小乘客”的印章,為的就是紀念小乘巷里的艱難歲月。
啟功自幼便在祖父的督促下練習書法。開始他與一般的小孩沒有兩樣,懸腕運筆老哆嗦,描紅的成績也不理想,以致后來他的畫比字好。如前所述,長親請他作畫卻事先叮囑畫好后另找人題款,此事促使他立志勤奮練字。后來陳垣又對他說:“你給學生批改作文,學生的字寫得比你漂亮,你心里會是什么滋味?”啟功下狠勁練字,書法有了很大的進步。陳垣看后又指點道:“不要用毛筆去模擬刀刃所刻的效果,以免流于矯揉造作之弊。”悟性過人的啟功由此深得書理。后來他歸納出了“學書別有觀碑法、透過刀鋒看筆鋒、半生師筆不師刀”等名言。
古人有“書法以用筆為先”之說。啟功曾花大量的時間和精力苦練用筆,一筆一筆地琢磨,碑帖臨得分毫無差。但他覺得寫出來的字平看還可以,一掛起來就沒神了。經過再三揣摩,他才發現問題在字的結構上。啟功找來很多名家碑帖,用透亮的方格紙將這些字單個放大,潛心描寫。他終于從名家書法的筆劃結構上找到了寫字的規律。一般人學書法都是從臨寫“九宮格”或“米字格”上的字開始的,啟功發現等分上有問題。道理很簡單,因為每個字的重心不一定都在中心,所以不能把每個字都一個模式地上下左右分為“三等分”。于是他采用一個更為符合字形結構的劃分法,便是由他首創的“五三五”不等分,這種字形上下左右的分量較大,中間的分量較小,更不是“九宮格”那樣的“九等分”。
啟功在這“五三五”不等分的基礎上練字許久。他反復研究,又發現漢字結構存在先緊后松、左緊右松、內緊外松的規律,對歷來所說漢字應橫平豎直之言也不可盡信。他認為平直之中也是有變化的,不然寫出來的字就全無神采而變得呆傻了。他又認為,形似與神似之別,究其根源還在于漢字的結構。如果字的結構不好,用筆再妙也無濟于事。所謂“胸有成竹”,就是寫字時,心中應先有這個字的骨架結構。下筆心中有底,筆下也就有神了。故啟功創作的書法作品,無論中堂、橫批、條幅、冊頁、屏聯等,都能表現出優美的韻律和深遠的意境,被稱為“啟功體”。書法界評論啟功的書法為:“不僅是書家之書,更是學者之書、詩人之書。”
啟功的書法名滿天下,求字的人趨之若鶩。菩薩心腸的啟功很少拒絕別人,幾乎是有求必應。不過碰上話不投機的,即使對方許以重金,啟功也不肯假以辭色。曾有商人請啟功題寫匾額,為先生所拒。旁人怪啟功不給面子,他說:“我對他還算客氣的。這個人沒有誠意,我今天就是要教教他什么叫誠意。”啟功在給人題字時,總要問一句要簡體還是繁體?他這是尊重別人的習慣。但凡是給書刊或牌匾題字時,他必定寫簡體字。有人問他是不是愛寫簡體字,他正色道:“這不是愛寫不愛寫、好看不好看的問題,漢字規范化是國家法律規定的,法律規定的我就得執行。”
啟功有一方古硯,上有銘文“一拳之石取其堅,一勺之水取其凈”。啟功把自己小小的臥室兼書房命名為“堅凈居”,自號為“堅凈翁”。堅和凈正是啟功一生為人的真實寫照。
啟功一生教授古典文學,研究史學、經學、語言文字學、禪學等,著有《漢語現象論叢》、《詩文聲律論稿》、《古代字體論稿》等。他熟知清史,曾花7年點校《清史稿》。現在流行的排字版《紅樓夢》,就是他于20世紀50年代參與注釋的。他先后擔任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主任委員、中央文史研究館館長、中國書法家協會主席和第六任西泠印社社長。他因詩書畫成就斐然而榮獲“中國書法藝術終身成就獎”。
1978年啟功66歲。他回望半世的艱辛歲月,以詼諧精煉的語言自撰了《墓志銘》:
中學生,副教授。博不精,專不透。
名雖揚,實不夠。高不成,低不就。
癱趨左,派曾右。面微圓,皮欠厚。
妻已亡,并無后。喪猶新,病照舊。
六十六,非不壽。八寶山,漸相湊。
計平生,謚且陋。身與名,一齊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