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造園家于“造園”之洞入精微,固不待言。從一園一筑、一石一池,乃至花廳琴臺、文房雅玩,無一不文思悄然,寓意高遠,融詩情畫意于一體。其著書立說、親力親為所倡導之理念技法,傳之后世,已然經典。即便如此,而當今如陳從周者若與之相提并論,仍不免有失偏頗。
中國古代園林的發展,主要經歷了一個從皇家園林到私家園林和文人園林的發展演變。其中,私家園林尤其是文人園林的興起和鼎盛,是促成造園家名家輩出和造園理論體系基本形成的關鍵時期和關鍵要素。文人與造園家合作,或文人親力親為直接為造園家,既催生了古代造園業的成熟,也全方位的強化了造園過程的文人情結和文人意趣的豐富和表現。
一部古代園林的構園史,實質也就是一部中國古代文人山水情結和審美意趣的寄情史。明代尚書文學家王世貞構建“弇山園”之說,最足佐證。王世貞以為“第居足以適吾體,而不能適吾耳目,計必先園”。因而與當時之造園高手張南陽合作,在蘇州太倉城里興建了號稱“東南第一名園”的“弇山園”。“足以適吾體,而不能適吾耳目”。可謂“一語中的”。不但高度概括了古代文人士大夫構園的宗旨與意趣,也自然而然的說明和強調了造園家的造園思想、造園理論和價值取向。
所以古代的造園家、造園主及其造園理論,概而括之,是“就園論園”、“以我論園”,即所謂“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王維《人間詞話》)。進一步論,則是造園家或造園主個人學識、品位、抱負、意趣的產物,是其個體特質的自我化、人格化的情結體現。
陳從周不然。他選擇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鳥瞰視角,集“天下園林”于一體,跳出了千百年來造園主和造園家的時代局限和認識與感受的窠臼,立于社會和大眾的審視,化“小我”為“大我”,開創性的提出了一系列中國園林傳承創新及建設發展的觀點、理論和方式方法:
以史學考證研究園史園跡。陳從周以古建筑專家的學識與眼光,以史學考證研究的方式方法,數十年奔波大江南北,潛心考察考證中國園林的史脈、現狀、遺跡,包括人物及理論技法,乃至一園一筑、一石一池,探究其淵源歷史,剖析其風格流派。歷代園林之變遷,南北園林之差異,包括中外園林之比較,悉數掌控。從而天下園林,了然于胸,堪稱當今中國園林史學研究之集大成者。陳從周有言:“述古可以為今,繼往可以開來”;“不究園史,難以修園,休言造園”。
以文化淵源解讀園藝技法。中國古代造園的理論技法,雖都一定程度的帶有不同時代特征的“小我”特質,但在陳從周看來,實質都是殊途同歸,歸根結蒂都源自于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的背景淵源。“宛若天開”的理念,“詩情畫意”的表現,與“詩書畫”、“儒釋道”、“天地人”、“風水時令”等中國傳統文化都有著千絲萬縷的密切關聯。所以陳從周“說園”,離不開“說詩”、“說畫”、“說文”、“說曲”,包括“說天”、“說地”、“說人”、“說情”,乃至“說影”、“說景”……千百年來林林總總、千姿百態的中國園林,在陳從周的“文化說園”中聚氣、豐滿、升華了起來,形成了一個整體性的獨立于世界園藝之林的文化經典。
以哲學思維詮釋園林體系。陳從周“文化說園”的過程,也是其開創性的提出和構建中國“園林哲學”體系的過程。他提出的“虛實相生”、"形神兼備”、"水隨山轉、山因水治”、“大園景可泄、小園景宜引”等造園技法以及“陰”與“陽”、“動”與“靜”、“露”與“藏”、“造”與“借”、“有限”與“無限”、“有形”與“無形”等園藝思想和理論,既是古往今來中國園林藝術的高度概括和提煉,也是中國園林文化藝術的核心精髓和精神實質。正是在此基礎上,富于中國文化思維特質的中國“園林哲學”的綱要體系得以基本形成。
以人文素養定論品園、游園、造園。陳從周提出的“品園、游園、造園”一體說,跳出了傳統造園理論和技法的老框框,走出園林看園林,把園林與現代社會的開放特征和公眾參與結合了起來,本身就是對中國園林理論的一大創新和貢獻。“能品園才能游園,能游園才能造園”,其實質并非對“品園、游園、造園”之限制,而恰恰相反,是著重揭示并強調了園林藝術的社會屬性和文化品位,是集園林藝術與社會整體人文素養于一體并予以全面提升的時代命題。陳從周頗具時代特征的指出:“園林是一個提高文化的地方,陶冶性情的地方,而不是吃喝玩樂的地方”。
以中國特色倡導造園、復園、改園。陳從周“說園”,與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坐而論道”有著本質的區別。他的許多觀點、理論,不僅富于實際,具有針對性,更有著極強的操作性。他提出的“造園、復園、改園”三分法,既是對當下園林建設的一個運作指導和富于操作性的概念定位,更是對園林建設之中國特色的倡導和堅守。“造園言意境,復園重考證,改園講資用”。三者錯位,不但勞而無功,浪費財富,甚至愧對祖宗。特別是在當今西風大進之際,中式園林的指導思想和發展觀,就是必須強調文化自信,崇尚堅守有道。好在陳從周參與的建園、移園、保園的諸多運作,以及面對文化無知的痛心疾首的憤慨和呼吁,如今已潛移默化的逐漸成為業界保護和傳承中式園林文化的共性認知。
由此可見,陳從周與古往今來的造園家確有不同。特別是在中國園林文化的倡導和建樹方面,細細品味,兩者在一定程度上還存在著相當的差異。
造園家表現的是一種文人情結,是一種個性特質的文化素養和文化品位的物化與彰顯。這當然是中國園林文化的一個內容,甚至可以說是一個要素,但終究不是中國園林文化的本質和主體。
陳從周展現的是一種文化境界,是著眼于博大精深的中國傳統文化的一種追本溯源的認識和提升。這首先就從理論上確立了中國園林與中國傳統文化的體系關聯,從而得以構建出中國園林文化的基本體系,并奠定其厚實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