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在寶山寺里,忽然覺得寺廟天生就是一個適合寫詩的地方。這里的氣味與別處不同。大約是因為世上之人,大多都不能六根清凈,所以寺廟永遠會給人一種類似于異域他鄉的陌生感。陌生,本身就是一種美感,神秘而富有詩意。菩提,袈裟,青燈,黃卷,僅只是這些字眼,已經可以讓人神思起伏。不過又一細想,若只有因陌生而產生的神秘感,能帶給人們的至多也只會是一時的意亂情迷。醒來之后,便知道原是一場奇異夢境,并無其他。那些真正能夠使人沉迷其中,無法自拔的文字,除了陌生,還必須要有熟悉的味道,要有一種動人心魄的感同身受。
每次來到寺廟,心中除了平靜,還會有些許惆悵,不禁會想起很多人,很多事。“袈裟點點疑櫻瓣,半是脂痕半淚痕。”這是蘇曼殊的詩中我覺得最有滋味的句子。身在方外,原該是袈裟之上沒有半點塵埃,卻怎么都舍不了人類那最為真實的兩種感情,愛戀和悲傷。聽說世人皆有佛性,即便是佛,其原本也是人。即便是那些一心尋求超脫之人,有很多東西想來也是害怕去忘卻的吧。既然在世間為人,縱然身處這深深的廟宇之中,情這一字終是拋也拋不開的。想想不禁會嘆上一句,袈裟終是無情物,難掩三生未盡傷。
再美的詩句,總有寫盡的一天。幸運的是,詩并不僅僅是文字。就詩而言,除了文字,更重要的是人,寫詩的人,還有讀詩的人。同樣的一句話,由不同的人寫出來,滋味就會不同。動人的不是那些許的文字,而是寫出那些文字,以及讀著這些文字的人們所飽含的心緒。這就是為什么“床前明月光”這樣平淡的話語,也能給人無盡的感動。月光再美,也不過是天上掛著的一輪銀盤罷了,讓人落淚的,終還是那人人皆有的思鄉之情。人在寺廟,還是想說蘇曼殊。
很多人愛蘇曼殊,愛他的出塵,愛他的瘋狂,愛他的浪漫,愛他的矛盾。他這樣的人,只要把所經歷的,所想到的平平道來,就已經是一首好詩了。就像一個絕色佳人,即使述說一些平淡的家常,也會讓人覺得頗有趣味。反過來,蘇曼殊的很多詩句如由別人寫出,不但很難感人,可能反倒會有種可笑,乃至可惡的滋味。只有在蘇曼殊的口中,袈裟上那美艷如櫻花的胭脂,才能惹得人們揪心不已。蘇曼殊的詩,就和他的人一樣,流轉于佛門與塵世之間,同時屬于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前者是那樣的神秘,令人向往。后者又是那般的熟悉,讓人神傷。所以,真正打動人的,還是人們對文字的想象。蘇曼殊的詩,只是一個最普通例子。歷史上能夠留下來的每一首詩,應當都是如此。
看著寺廟里人來人往,會來這里的人,應該都是相信有前世今生的。希望如此吧,如若沒有來生,此生不就變得太過空虛,太過悲哀了嗎?我想,即使是命運再坎坷的人,他對來生的期盼,也不會是因為對今生的失望,而一定是因為對今生的留戀。有人曾說,蘇曼殊是覺得世道污濁,厭世之念頓起,所以各種荒唐行徑,以求速死。可能真是這樣吧。但我覺得,即便荒唐如蘇曼殊,他之所以會如此的想要快一步的告別此生,為的也只是能夠快一步的再來到這讓人又恨又愛的世間吧。(文/新民晚報 作者陳少文)